P118
在西方哲学史上,理性一直被传统地放在所有别的人类功能之上,现在,这种关于人类有限的概念却使理性的至上地位成问题了。诚然,理论知识实际上可以作为一种个人爱好予以追求,它的发现也可能会有些实际效用;但是,它之超越所有其他人类事业(如艺术和宗教)的价值,是不会因它自认为可以达到“绝对”而有所增益。例如,假设有一条路,人家告诉我们:我们当走这条路;我们如果问“为什么”,人家就会回答说,我们应当如此是因为走路本身就是愉快的或有用的(有益健康);但是如果有人对我们说,在这条路的尽头有一件无价之宝,那么,走路的命令对我们就有不可抗拒的分量。然而,从现代人的视界里消失掉的,正是放在路的尽头的这件珍宝;理由很简单:因为路的尽头本身已经消失不见了。
因此,我们虽然身处我们的时代却必须像尼采首先做的那样,从一个不同的角度回到希腊人那些陈旧而显然幼稚的问题上:哪一个高级些,科学还是艺术?谁最高贵,理论的人还是实践的人?是圣徒?还是艺术家?信仰的人还是理性的人?古希腊的理论生活理想几千年来一直塑造着西方人的命运,如果人的心目中不再出现古希腊“伟大的存在链条”的景观(即一个经理性安排好了的、从头到尾都是理性可以理解的宇宙),那么,哲学家们自己能够提出什么样的堪与古希腊那“伟大高尚”的理论生活理想相媲美的人生目标呢?
P152
我一想到我的生命短暂绵延,前前后后都淹没在永恒中,我所充塞的,甚至我看得到的空间也极其渺小,淹没在我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我的无限浩瀚空间;这使我很恐怖,并且对在这儿而非在那儿,为什么是现在而非那时,也惊讶不已。
——帕斯卡尔
P184
我们可以从《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一小段开始,以为开启托尔斯泰存在主义奥秘的一把简便的钥匙。卡列宁,安娜的丈夫,突如其来地对他的妻子妒忌起来。这种妒忌在他看来既冒犯了他的妻子,也不合乎他自己的道德教养,因为他曾被教导说,“一个人”应该信任他的妻子。卡列宁是个彻底理性类型的人,一个枯燥乏味又过分殷勤的知识分子,他的整个生活都构建在诸如“一个人”(一个无个人人格的和集体的人)必须成为什么以及必须干什么之类的理性格言上。但尽管如此,也还是有引起他妒忌的数不清的活生生的事实明显地摆在他的面前:
他觉得自己正面对着某些不合逻辑的非理性的事情站着,而不知道该怎么办。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正面对着生活站着,面对着他的妻子在爱除他之外的某个别人这种可能性,而这在他看来是完全不合理性的、完全不可理解的,因为这就是生活本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生都生活和工作在公务范围之内,和生活的“倒影”打交道。而每当他偶尔撞到生活本身,他都退了回去。现在,他经验到一种感受,十分相似于一个人,在他正镇静自若地走过一座凌驾在悬崖峭壁上的桥的当儿,蓦地发现,这桥断了,而脚下便是深渊。这深渊便是生活本身,这桥就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所过着的矫揉造作的生活。这个问题由于他的妻子在爱另外一个人的可能性第一次向他呈现了出来,这使他感到毛骨悚然。
无论是作为小说家还是作为人,托尔斯泰的伟大目标就是这种“面对生活站着”。真理本身--相对于人的真理--恰正是这面对生活站着。这种真理不能够来自理性,因为事实上理性很可能给它蒙上面纱,把我们像卡列宁那样置放在不具人格的地带中,只能通过概念、格言、一切社会常规的抽象公式来认知“生活的倒影”。毋宁说,真理是关于整个人的。托尔斯泰在他后来的小册子里反复地告诉我们,他追求的真理并不只是靠理性认知的东西,而是他以他的整个存在认知的东西。然而,给人印象更为深刻的是,他把这种真理观实际地具体化到他那些最伟大的小说的结构里了。
P214
为了把自己的见解清楚明白地表达出来,基尔凯戈尔煞费苦心地制定了存在三层次的理论,即美学层次、伦理学层次和宗教层次;而他对这三个层次的阐述也是他对哲学最有意义的贡献之一。
根据这种区分,小孩子全然是个美学家,因为他仅只生活在瞬间的苦乐之中。一些人长大成人后还保有几分这种孩提时代反应的直接性,保有几分在瞬间生存的能力。基尔凯戈尔说,这些直接反应的人有时看起来也挺美,因为他们在反应某个单纯美丽对象的瞬间,总闪现出自己本性和热血的全部魅力。如果他们喜爱的鲜花凋谢了,他们也就会迅即陷入绝望。在更严格的意义上讲,美学家是这样一些人,他们之所以愿意生活,仅只是为了这样一些特殊的令人快乐的瞬间。基尔凯戈尔非常精细非常同情地考察了这种审美态度;但是,他说,这种态度到了最后便必定会崩溃而陷入绝望。古代的伊壁鸠鲁主义就表明了这一点,因为它为绝望的形象所萦绕,而这本是它曾企图摈除于它的思想之外的。希腊和罗马最优美的伊壁鸠鲁派的诗歌总是为悲怆感所萦绕:在花丛背后总有一露齿而笑的骷髅;卢克莱修这位伊壁鸠鲁派最伟大的诗人,有一种疯狂的激情。据说他在临终前确实疯了。生活固然有鲜花,但也杂草丛生,因此把整个生命都押在快乐瞬间的人,在追求它们时便必定会铤而走险,就如唐璜"在追求新的情妇时总是铤而走险一样。美学家常常被逼得惊慌地逃避令人厌烦的境界,而这种逃避(其实是逃避自己)往往成了他铤而走险的形式,因而也成了他绝望的形式。
基尔凯戈尔把审美态度推而广之,使之也涵盖理智上的“审美者”,即那些企图站在生活之外把生活作为一种场景来观赏的冥想者;这时,他对审美态度的论述便发生了一种新的彻底的转变。“审美的”(aesthetic)这个词源自意为感觉或看见的希腊动词;它与“理论”(theory)及“戏院”(theater)这两个词同属一个词根。在戏院里,我们观看我们自己并不介人的“场景”。这场景可能是有趣的,也可能是乏味的,而“有趣”和“乏味”是审美者借观察全部经验的主范畴以超然态度看事物的理智主义者,自认为全部时间和存在的旁观者的哲学家,就其对待事物的态度而言,他们两者根本上都属于审美者。在这里,基尔凯戈尔抨击了那些在西方哲学传统里曾被认为是具有最高价值的东西,即思想家对生活思辨的超脱这样一来,他就为以后所有存在主义哲学奠定了基础。柏拉图,斯宾诺莎以及其他一些哲学家都是不自觉的审美者。
审美态度只可能是一种片面的生活态度,它永远不可能成为一种完全的生活态度。基尔凯戈尔并不是要抛弃这种生活态度,而是把它保存在更加完全更加总括的态度里;当我们更加严肃地介入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生活时,它就一定要被后者取而代之。因此,如基尔凯戈尔所说的“生活道路三阶段”,并不应该看做是一座楼房的三个不同层次;如果我从美学阶段升高到伦理学阶段,这并不意味着我已把较低的那层楼完全置之身后。毋宁说,这两种态度都是从圆周达到自我圆心道路上的阶段,即使当我们已经学会离我们的圆心稍微靠近一点时,那个圆周也依然保留着。其实审美者在选择审美生活方式的瞬间,便同他自己相矛盾,从而进入了伦理阶段。他虽然面对着必然要到来的死亡,却坚定而自觉地选择他自己及他的生活;而他的选择,正由于其自觉与坚决,在面对着浩瀚的延伸到生前死后的虚无时,便成了一片有限的悲怆。审美者可能也不希望深究他的选择的这种阴郁背景;但是,这种背景毕竟还是一定在哪儿存在着,即使我们,用托尔斯泰的话说,也无法面对面地站到它的面前。因此,我们是借一个有勇气的行为而开始伦理存在的。我们终生都把我们自己捆绑到我们自己身上。
基尔凯戈尔这样做,是否给哲学家们对伦理的传统讨论增添了些什么?我想,他是增添了;而且,他对作为我们人的存在的一个层次的伦理阶段有关论述的意义,哲学可能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充分吸收。在传统的伦理学里,哲学家关心的是分析好、坏、是、非这样一些概念,并且决定这些属性可以归附于哪些或哪类事物。这是一类纯粹形式的分析;实际上在现代,哲学家们已经把他们的探究转向对伦理学语言的分析了。这种语言学分析丝毫不要求进行分析的这人本身也伦理地存在。因此,一个以抽象概念制定出一套完整价值理论的哲学家,却依然是孩童般或学究式地存在,从来不曾感到伦理带来的伤痛;这种情况是完全可能的,而且实际上也时有发生。因此,一个人的价值可以这样全部写到纸上,但他的实际生活却可以一如既往,仿佛伦理不曾存在似的。一种形式的伦理理论,如果不是为了伦理存在的根本行为,好让价值进入我们的生活,就会是完全空洞的。基尔凯戈尔说,根本的选择并不是在好与坏两相对峙的价值间作出的选择,而是那种我们把好与坏召唤进我们自己存在之内的选择。若无这样一种选择,一套抽象的伦理体系就像是许多没有任何东西作后盾的纸币一样。
P252
但是,对作为人和道德家的尼采来说,首要的问题恰恰就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浮士德-查拉图斯特拉类似的环境里。假如伦理问题变成个人的问题,则伦理问题就会跟着变成:个人如何滋养自己以图生长?一旦我们自己开始回收人性中传统道德加以拒斥的那一部分(象征性地说就是人的恶魔),我们就会面临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驯服那些冲动,使之社会化。在这里,浮士德式的人的想象力容易变得过分夸张。在西方人眼里,浮士德已经成了奋力拼搏的个人的伟大象征,以致连历史学家施本格勒"也能用“浮士德式文化”这样一个字眼来指称我们整个现代对自然的有力征服。在尼采的超人那里,这种精神的紧张甚至更强烈,因为这种个人生活的层次在人类历史上最高。但是,超人心里的个体恶魔又怎么样呢?查拉图斯特拉心里的恶魔又怎么样呢?一旦尼采企图这种比较高级的个人的目标当作人类的目标,他的理想本身就会出现一种致命的模棱两可性。超人是非凡的人,还是完整的人?心理上的完整并不必然地伴有非凡的力量,而伟大的天才却可能像尼采自己一样,也是个残缺不全负有重伤的人。当然在我们自己时代里,由于人越来越多地成为可怜的碎片,完整的人(如果这种人存在的话)就可能很突出,就像一个疼痛肿大的拇指很突出一样,但是他却可能完全不是一个具有天赋或非凡力量的人。那么,超人将是那居住在精神山巅奋力拼搏的个人,抑或将是那号在今世就已实现了他自己完整个人能力的人?这两种理想互相矛盾,这是一种在尼采那里以及在现代文化本身范围内尚未解决的矛盾。
P282
胡塞尔声明,哲学不该对整个实在作理智思辨,而必须转而对存在的事物作纯粹的描述。
P299
焦虑不是恐惧,不是害怕这个或那个确定的对象,而是那种惧怕虚无的奇怪感情。那自行显现出来作为我们惧怕对象被感受到的正是“虚无”。
P301
我们的有限性主要在时间中宣露它自己。我们存在着,如果从词源学上来看待存在这个词的话,其意思就是,我们站在我们自己之外,一方面对存在展开,同时又处于存在的开阔的垦殖地里;而这既发生在时间中又发生在空间中。海德格尔说,人是一个有距离的生物:他永远在他自己之外,他的存在在每一瞬间都向将来敞开。将来是“尚未”,而过去则是“不再”;这两个否定--“尚未”和“不再”--贯串他的存在。它们就是他的有限性在时间上的表现。
P312
所以,我们思考存在也必须让存在对我们在场,尽管我们不可能有它的心理图像。存在其实就是这个在场,虽然看不到却又弥漫于一切,不可能把它封入任何一个心理概念里。思想它就是感谢它,以感激的心情铭记它,因为我们人的存在归根到底是扎根于它的。而且,如果我们只是因为不能以任何一种心理概念表象它,我们就甘愿忘却它,那么我们一切人类和人文事业就都有遭受虚无之虞,因为我们的存在本身因此会被连根拔起。
P321
那无法从一个人身上取走的实质性的自由,基本的和终极的自由,就是说一声“不”。这是萨特的人的自由观的基本前提:自由就其真正本质而言是否定的,虽然这种否定性也是有创造力的。在某个时候,或许虐待者加害于人的麻醉剂或痛苦会使受害者失去意识,从而供认不讳。但是只要他还神志清醒,不管他可能活动的范围多么微小,他还是可以在自己心里说:“不。”意识和自由因此是一起给予的。只有消灭掉意识,人的这种余下的自由才能被剥夺殆尽。如果一个人的所有行动途径都被堵塞,这种自由看起来就会微不足道;但是,实际上它却依然是完全的和绝对的。萨特这么坚持原是对的,因为他把人之为人的最后尊严给了人。
P336
《在密室里》在萨特戏剧成就中是最大的,它或许最充分地展示了他作为一个作家的特殊才华。我们可以看得出来,无论是这个剧本的强烈推动力量,还是它所表达的思想热情,都本真地是属他的。《在密室里》的三个角色都被关进了地狱;他们毋宁说是以但丁的方式罪有应得地在遭受惩罚。这三个角色由于在世时“自欺”(用萨特的话说,就是放弃自己的人性自由,企图像占有一件东西那样去占有自己的存在),他们现在便都遂了他们各自的心愿。他们既然死了,便再无法改变过去生命中的任何东西;他们的过去生命,不多不少正如他们所是,就像事物的静态存在一样。这三个人除了每个人具有在别人眼里的存在外,再也没有任何别的存在;事实上,他们只存在于相互之间的注视中。但是,这也正是他们在世时所渴求的一把别人眼里的他们等同于他们自己,从而失掉他们自己的主观存在。人们在世上确确实实要选择,这实在叫人烦恼。萨特说,资产阶级的下流胚和反犹太分子已经选定他们在公众中的姿态或充当的角色当作他们自己,因此,他们实际上,不是作为他们自己的自由存在者而存在,而是作为别人眼中的存在者而存在的。
P341
如果人的生命是一种具体的自由,向外扩散到到我们行动的种种细节中去,那么,有些人便可能真的知道他们的筹划是什么,他们的生命意味着什么;但是,在任何时候,表现在我们全部行动上的这项筹划,其极大部分都必然对我们是隐藏着的。
P345
我的一位朋友,非常聪明,又非常敏感,很长一个时期患神经症,差不多碰到每个生活场合,他都优柔寡断;每当他坐在一个餐馆里盯着印好的菜单点菜时,他就不会不看到否定的深渊在他眼前敞开,面对菜单,他不免大汗淋漓。(他不是个萨特主义者,连萨特的书也没有读过;但是他在描述自己的经验时却准确无误地使用了“虚无的深渊在他眼前的纸上敞开”这样的措词。)批评家们也许会作出肤浅的评论,说这只能说明萨特的自由观多么无聊,多么神经质。但是,恰恰相反,这正证实了萨特对自由的分析,因为只有自由像萨特所说的那个样子,才可能吓坏这个人,使它退到优柔寡断的焦虑中去。所谓神经质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自由这种完全的和绝对的东西,竟能够由于这样一些小小的机缘而使虚无的深渊张开。
P350
因为人,作为本性可疑的生物,是无法自鸣得意/心情恬静地固守着他最后的承诺的。
P361
对所有的人来说,今天永远是在从昨天的废墟里给自己掘出一条路来。
P361
如果像存在主义者所主张的那样,本真的生活并不是用盘子奉献给我们的,而是牵涉到我们自己在我们的时空范围内自我决定(自我限定)的行为,那么,我们就必须从其威胁和允诺两个方面认识并且直面我们时代。
P366
存在主义者已经告诉我们,如果要给人一种意义的话,那就必须是此时此地的。
P367
但是,完整的人若是没有诸如死亡、焦虑、罪过、恐惧和颤抖以及绝望之类很煞风景的事,也就不再完整了。……我们在启蒙运动上的根子扎得太深了,不然的话,我们早就离开了它,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总觉得人生中这些很煞风景的方面就像复仇女神——我们总想逃避的敌对力量——似的。当然,逃避复仇女神最简易的方式,我们想,大概就是否认她们存在这一招了。
P372
否认复仇女神存在,或是极力操纵她们脱离存在乃是理性的最后一次失误/在这一点上,正是它自己的“傲慢”毁了它自己,走向了它的恶魔般的对立面即无理性。否定人本质上是个烦恼的存在,除了生出更多的烦恼外是成不了任何事的
标签:存在,萨特,生活,自己,笔记,审美,非理性,我们 From: https://www.cnblogs.com/qixingzhi/p/1687637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