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慎靓王五年(前316年),张仪和司马错争论到底要东进还是南下,同一时间,远在东北一隅的燕国在无声无息中酝酿着一场剧变。
苏秦既死,秦弟代、厉亦以游说显于诸侯。燕相子之与苏代婚,欲得燕权。
《资治通鉴》如此交代事情的起因:苏秦死后,苏秦的弟弟苏代、苏厉也在诸侯之间往来游说,打出了自家的名声。燕国总理子之找苏代攀亲,做了儿女亲家,想借助苏代的力量夺取燕国政权。
这些记载到底对不对呢?
现在你应该已经有足够的辨识力了,知道苏秦其实还没死,苏代和苏厉虽然和苏秦是兄弟关系,但不好说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在先秦史料当中,苏家这几兄弟的事迹经常被人搞混。要么同一件事这里归在苏秦头上,那里归在苏代头上,要么只提“苏子”,也不知道到底说的是哪位苏子。
后一种情况不仅苏家兄弟有,后世一直都有,最突出的就是儒学大师程颢、程颐兄弟,后人每每提起“程子”如何如何,很多时候都让人搞不清到底说的是哪位程子。
《资治通鉴》谈到子之和苏代结亲,还好没说“苏子”,不过当事人究竟是不是苏代,还真不好说,因为《资治通鉴》这段内容,史料来源可以追溯到《战国策》,而《战国策》是一部文献汇编,经常前后矛盾。
在结亲这件事上,有说苏秦和子之结亲,苏代和子之交好,也有说苏代和子之结亲,反正莫衷一是,无从考证。
但无论如何,各种记载当中透露出的共同点是:苏家兄弟最主要的活动区域就是燕国和齐国,往来奔波于今天的北京和山东临淄之间,但和今天相反的是,临淄是当时的国际大都会,世界级的经济中心、文化中心,而北京就算抛高了说,最多也只是个二线城市。
我们沿着《资治通鉴》的记载,接下来就看到苏代为燕国出使齐国,完成任务之后回国交差,燕王哙赶紧向他打听在齐国的见闻,关心齐国是不是国力在走上坡路,将会称王称霸,对燕国构成威胁。
苏代使于齐而还,燕王哙问曰:“齐王其霸乎?” 对曰:“不能。” 王曰:“何故?” 对曰:“不信其臣。” 于是燕王专任子之。
这里有3个细节需要留心:
一是从《资治通鉴》下一年的记载来看,苏代和燕王哙的这番对话并不是发生在周慎靓王五年,而是发生在更早的时候,大约两三年前;
二是五国伐秦的时候,燕国也出兵了,按说跟齐国是盟友关系,但战国年间的结盟本来就没什么约束力,何况燕国和齐国接壤,对燕国威胁最大的就是齐国;
三是《资治通鉴》对燕国国君的称呼很特别,叫“燕王哙”,不像魏惠王、魏襄王、齐威王、齐宣王那样称呼谥号。
为什么对燕王哙不称呼谥号呢?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他没有谥号。
为什么没有谥号呢?因为他不但没得好死,而且弄得国家大乱,险些亡国,拟定谥号的程序也就没跟得上。所以人们提到他,就只能称呼名字了。
燕国属于周朝同姓诸侯,国君姓姬,按照今天的称谓习惯,燕王哙名叫姬哙。
“哙”是一个很生僻的字,作为人名,很可能取的是称心、快意的意思。它还是个多音字,我之所以认定它在这里应该读kuài,是因为燕王哙的后人以哙为氏,“哙”就变成了百家姓之外相当罕见的一个姓氏,在古人考订姓氏的书里被安排在“夬(guài)”的韵部,所以就能判断燕王哙的“哙”要读kuài。(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辩证·夬韵》)做音频课程,考订字音真的很伤神啊。
信任问题
话说回来,面对燕王哙的问题,苏代的回答斩钉截铁,说齐国成不了气候。
苏代解释说,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自己发现,齐王不信任自己的大臣。
这就是苏代巧妙的话术了,不着痕迹地让燕王哙见不贤而自省,转而对子之总理信任有加。这种程度的信任,大约就像《三国演义》当中刘备对诸葛亮的信任。
在这个问题上,古代管理学分裂成两大阵营,一派主张“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另一派就会发问:我怎么知道要用的这个人是诸葛亮还是子之呢,考眼力这种事和赌博并没有本质区别,所以法、术、势必须兼备,管你是诸葛亮还是子之,虽然没法人尽其才,但至少谁都翻不了天。
在司马光的时代,“用人不疑”派占到绝对的上风,宋神宗对王安石就是史无前例的用人不疑,这就给了当时的儒家知识分子很强烈的震撼,既然自己从小受到儒家价值观的熏陶,没法转投法家的法、术、势一派,那就只能责怪宋神宗像燕王哙一样缺乏识人之明了。
但是,责备皇帝毕竟不好,这不等于减损皇权的权威性么。那么,要把王安石说成是和子之一样的货色吗?这好像也难,因为王安石的才学和品德毕竟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宋朝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在批判王安石变法的时候,时不时会有几分纠结感。
子之上位
按说燕王哙受了苏代的蛊惑,专任子之,子之成为燕国实际上的控制者,也应该心满意足了,但子之不但要实,还要名,不但要自己这一生,还要子孙万代。于是,又有一位叫鹿毛寿的人继续忽悠燕王哙,请他认真考虑禅让的事情。
鹿毛寿谓燕王曰:“人之谓尧贤者,以其能让天下也。今王以国让子之,是王与尧同名也。”燕王因属国于子之,子之大重。
这位鹿毛寿,到底是复姓鹿毛,单字名寿,还是姓鹿,双名毛寿,再或者鹿毛地方叫寿的人,还是鹿这个地方叫毛寿的人,“鹿”字在这里又应该怎么读……凡此种种,说法各异,已经无从考证了,我们不妨从简,不管了,就叫他鹿毛寿好了。
鹿毛寿拿古代圣人当榜样,说尧圣人之所以美名扬天下,还不是因为不贪恋权贵,禅让给了舜圣人嘛。大王您如果学习尧圣人的榜样,把国家禅让给子之,您就能和尧圣人赢得一样的美誉了。
燕王哙心花怒放,继续放权。这时候的子之只剩下唯一的障碍:太子。
太子毕竟是燕国的合法继承人,燕王哙虽然已经老糊涂了,但如果等将来太子继位,子之手里的权柄是不是还能保得住,可就很难说了。退一步说,就算保得住,但无论如何都没法代代传承。所以,趁着燕王哙还有号召力,赶紧把太子问题彻底解决才好。
或曰:“禹荐益而以启人为吏,及老而以启为不足任天下,传之于益。启与交党攻益,夺之,天下谓禹名传天下于益而实令启自取之。今王言属国于子之而吏无非太子人者,是名属子之而实太子用事也。”王因收印绶,自三百石吏已上而效之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为臣,国事皆决于子之。
于是,又有人去跟燕王哙谈心了,说治水的那位大禹推荐伯益当自己的继承人,但同时培养亲生儿子启,任用启手下的人给自己做事。
等到大禹年老之后,说启没有治理天下的能力,就把统治权禅让给了伯益,结果启纠结党羽攻打伯益,夺取了王位。所以天下人都说大禹表面上把王位禅让给伯益,其实默许儿子启壮大实力去夺取王位。
如今燕王您虽然把权柄交给了子之,但子之能够任用的人全是太子的党羽,这不等于表面上禅让子之,而实际上让太子掌握政权吗?
于是,燕王哙面临的选择是:要不要剥夺亲生儿子的利益来成全一个外人呢?
高尚的人到底应该怎样选择呢?儒家伦理又有没有标准答案呢?欢迎在留言区谈谈你的看法,我们下一讲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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