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岛,从中心学院湾出发大约半小时的船程,这对考察团中晕船的学生们来说可是相当的折磨,尤其还得忍受一群小朋友聚在船舷唧唧喳喳聊天的声音——难道小孩子不会晕船吗?
“为什么要用这种在水上晃荡的飞船啊?”不出意外,每次带队考察的主任都会被问到这个问题,然后给出同样的回答:“脑浆摇匀咯,做的梦才好!”
幸好,岛湾前方百步就是学生们惯称的“梦游所”的正门,门顶挂着 Quagit Mirror 的标志——“一个正七边形,顶点逆时针标为 \(P_0P_1\cdots P_6\), \(P_0\) 在顶端,\(P_3P_4\) 在水平位置,折线 \(P_3P_1P_4\) 视觉上被折线 \(P_3P_6P_4\) 盖住,很简单的图形。”主任停下来,仰头看着它,像是在欣赏自己的得意作品。他似乎的确是这个图案的设计者之一,又一定是在探讨“是否必要让标志可尺规做图”时最富有激情的发言人。[1]
大厅的地面如一块巨大的棋盘,铺着锃亮的黑白二染色的瓷砖,太阳正站在高大穹顶的正上方,给行走在棋盘上的零星棋子的脚底投下小小的阴影。那群吵哄哄的孩子和学生考察团挤上了同一个下行的电梯,其中一个孩子竖起的耳朵无意间撩到了主任的鼻尖,后者则坏笑着把这只可怜耳朵的耳尖弹得通红。走下电梯后,那群孩子跟着接待员进了实验房间,耳边终于清净的学生们总算松了一口气,手拿着各自的终端,聚在了主任身边。
“好了,同学们,同志们,欢迎来到 Quagit Mirror 的最新的研究基地——浅眠记述与创造引导研究所。”
前排的学生不觉咬着嘴唇,后排几个不见踪影的耳朵明显是低下头在憋笑,主任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用的是后缀语序[2]!围在主任身边的圆圈晃着松散开,一个注意到骚动的接待员才看到站在圆心的主任——垂耳性状虽然总会在生物课上被提及,但此时此刻,梦岛上满足“计耳身高等于去耳身高”的人也只有可怜的主任。主任没有理会这小小的骚动,他换成了一般语序,接着说:
“这段回廊两侧的房间就是实验房间,我们会定期邀请 L6~L2 的学者参与实验,刚才那群孩子是 L6——要是有更小的孩子,我看你们在船上就要罢工了吧。”
一行人顺着回廊,走到第一个实验房间,主任领着他们走了进去,控制区的两位监视员向主任点头示意后继续观察着屏幕上的数据。狭长的控制区末端是通向实验区的小门,小门前摆着一双小小的鞋子。实验区的一大圈设备环抱着一个躺在实验床上的小女孩儿。学生们还是第一次从隔离窗外部观察实验区的模样,有人自然地举起了终端——
“禁止音视频采集”,主任又操着后缀语序念着规范,然后又不觉麻烦地换回一般语序,“设备没什么稀奇的,但受试者产生的所有意识数据都必须严格保密。”
绿色指示灯亮起。
“好,现在受试者的 \(\alpha\) 波已经稳定,第一个引导步骤是什么?”
“感官想象采样。”学生们低声回答着。
“没错。这里的引导词,这肯定比论文里的例子有趣得多。我看看,第一段是:‘(场景一)……我是一只小鹿……夏天……森林……花的香气……踩着枯叶的声音……我靠在树干上看着溪水……我低下头喝水,却恰好撞上了一条小鱼……我向小鱼道歉,说“对不起”……我抬起头,看见阳光从林冠透下的光柱,真是漂亮。’”
“像这样,这些涉及不同感觉的引导词会依次浮现在受试者眼前,受试者会想象出引导词描述的场景,我们则监测各脑区的精细信号输出,来对受试者大脑的编码方式进行采样,进而归纳处对后续实验中意识数据的解码方法。接下来将测试另外四个不同的场景,我们需要等一等。”
“老师,引导词为什么不直接输入受试者的潜意识呢?视觉输入的效果对这个状态的人应该非常微弱才对。”前排一个学生用严肃的后缀语序发问,一手捧正终端,一首覆上,准备记录下问答。
“很好的问题。同志们,我先告诉大家结论:这间房间里没有任何能够进行意识输入的设备,我们只能向受试者的感官输入信息。技术上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谈。伦理上的问题很好回答:我们不会让‘剧毒之水[3]’的悲剧有重现的可能。
“其他的问题等会儿再谈,现在进行下一个步骤?”
“预处理 \(\theta\) 波引导,输入测试问题。”
“不错,不错。我们来看看测试问题:‘(场景一)我为什么从光柱的侧面看见了完整的光柱呢?’”
两秒内完成 \(\theta\) 波引导,开始梦游,基本参数稳定,两位监视员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梦境采集数据直接通过专为梦岛布设的曲纤[4]上传给 Mirror 解析,解析数据需要在受试者苏醒并同意后才会被正式上传。他们现在也只能欣赏受试者的梦境指标——顺带一提,虽然官方的名字是“浅眠记述”,但相关研究和物理量命名很多都有“梦”这个字眼,这也难怪研究所得到了“梦游所”的名号。
“\(\delta\) 已经超过 \(+3\) 了,还在继续增长。”其中一位监视员显然着迷于这个数值小数点后缓慢滚动增长的数码。
“\(\eta\) 在 \(0.4\) 左右?她醒来一定觉得自己在胡言乱语!”主任笑着,“Rainy Lotar, 这个孩子啊……”
“欸,Loraintary[5]?拆字游戏吗?”后排的小个子嘀咕着,被旁边专心听讲的同伴白了一眼。
“需要给各位回顾一下梦境指标的物理意义吗?”主任回过头来问大家,显然他不打算自己解释。
“两个主要指标是失模度 \(\delta\) 和外延率 \(\eta\). 嗯……失模度是在一秒内,增量预测模型错误预测梦境思维 token 的次数;外延率则描述对于受试者而言,非知识性结论在梦境思维过程中作为推导条件出现的频率……”(后缀语序在这种长句下的才得以展现唯一语义性的威力,真不敢想象没有后缀语序的语言如何说得清这句话!)
“勉强。不过,\(\delta\) 该是你所说的秒次数在标准化到 \(N(0,1)\) 后的偏移值,你不希望监视器上跳着一个十五[6]位数!这个值是 Mirror 实时演算的结果,不知道 Mirror 对如此异常的错误预测数作何感想。(笑)”
“看着这些孩子,有时候真想体验一下”,一个监视员侧过身,“比 Mirror 跳脱的梦,撞上 Mirror 都想不到的答案——这次的问题,丁达尔效应[7],话说 L6 会学光的基本性质吗?”
“应该没有,不过这个外延率下撞上所谓‘正确’的结论是有希望的。不如假设 Mirror 也对光一无所知,它在解析她的梦后,也许可以从残破的思维 token, 甚至她所想象到的画面或者别的感受中,找到一些‘猜想’,比如:
“‘光束是溪水’——光束是流体?光束是由‘光分子’构成的?‘光分子’之间存在静电作用?……‘空气是光的悬崖,我看到的光是光瀑布里的一点点水花’——大部分‘光分子’不会与空气粒子产生很强的相互作用?‘光分子’可以绕过空气粒子?光束可以像水波一样衍射?……对 Mirror 来说,或许做这些理性的证明或证伪就如同婴儿啼哭般本能。哈,这些想象只是例子,我也很想知道 \(\delta>+3\) 的梦到底有多奇妙。
“好在,\(\delta\) 对应的原始数值的巨大数量级告诉我们,我们的婴儿的确‘幸存’一些本能——对 Mirror 来说不那么本能的本能。”
女孩儿醒了,熟练应付完上传许可协议,赤脚走了出来,换上鞋子,“你好呀长耳朵叔叔!”(主任背后的学生憋住了笑,致敬!)
“辛苦了,Rainy 小朋友。再见!”
“老师,关于刚刚提到的‘Mirror 的本能’的问题,我听说您参与设计的 Mirror #7……”女孩儿离开,带上门,有个学生立马这样问道。
“同志们,这个问题,等你们到了中央实验室的那一天,我期待与你们讨论。”主任抢过话头。
“背后说坏话,大狼吃掉坏孩子!”看来控制区与走廊并不隔音。这个名叫 Rainy 的女孩儿牵起一个同样完成实验、从回廊深处追上来的,像是她妹妹的女孩儿的手,登上了上行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