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假期,我在父亲的家乡过年。我已四年没有回到这片熟悉而陌生的故乡。
在驶向距离故乡最近的大城市的高铁上,我的心里产生了矛盾的情绪。一方面,好奇心驱使我亲眼看看故乡的发展,又担心这会打破儿时的记忆,以及因此产生的深刻印象和美好幻想。
爷爷和奶奶有四个儿女,父亲是第二小的,也是长大后离家最远的。以前回家过年,我住在爷爷的极具年代感和西北农村特色的窑洞里,望着灰黑色单调的洞顶,睡钢板一样硬的炕,奔跑在海拔上千的土地上,呼吸零下十多度的寒风,感受着黄土高原对这位从城里来的娇生惯养的孩子的幼小心灵带来的震撼。如今,父亲在镇上盖了房子,甚至比南京的家还要宽敞,这证明我的担忧是正确的 —— 自己不像是在农村,而这是听腻了城市喧闹的我所一直渴望着过上几天的生活。回忆闪过,此时此刻却寻不着彼时彼刻,它们就像刚刚失恋的人儿,悲伤地缩在了看不见的角落里。
幸运的是,这座镇子实在太小。从父亲的房子出发,半公里不到的路程就是镇外边的黄土地。再走半公里就是废弃的火车站。在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我独自走了出去。
当我漫步在黄土高原,身边是冬天特有的残败和独属于农村的辽阔,只听得见脚踩在松脆土地上,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破碎的挤压声,留下一串深厚的脚印。比踩在雪上更厚重,比踩在树叶上更沉闷,但土块的摩擦和撞击声提醒着我:脚下的土地并不坚实。这让我感到自己正在接受挑战,必须多加小心,以免一脚踩空掉到土地背面的世界去。
一群鸽子整齐地排列在火车站顶,从玻璃板上积攒的鸽粪可以推断出这里是它们的常住地。我刚靠近,它们便飞走了,在我肉眼几乎快要看不见的远处盘旋着。透过半透明玻璃门和它们之间的缝隙,我隐隐约约看到进出站的字样,看出这里曾经接待过旅客,不知什么原因废弃了。铁路两旁是铁丝网覆盖的隔离墙,这打消了我走上去看看的念头。
在苹果树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并不舒服,但极具趣味:将大颗粒状和块状的土壤压平,压紧实,对于强迫症患者是很好的治愈。就算不是强迫症患者,当你回过头来望着自己滑稽的脚印,也会有终于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东西的成就感。而且,不时地弯腰躲避横过来的树枝,也是一种富有挑战性的活动。如果你不小心在高度凝集的黄土堆积成的并不平坦的小路上踩到一颗羊屎蛋子,就会认为横穿苹果田是更好的选择了。
忽然,在这样持久寂静的脚步声中,一阵酥麻的电流穿过我的身体,鸡皮疙传遍全身,我颤抖起来。我的灵魂飞上高空,凝视着黄色大地上缓缓移动的小黑点 —— 那是我。我的呼吸更加轻盈,我的视野更加辽阔,我的胸怀更加宽广 —— 我渴望把目力所及的周围一切的一切,包括这无穷的安详与孤独,全部装入我的胸膛!我想停下来默默感受这宁静,但我害怕,我害怕一停下脚步,我的双脚就会变成树根,我的躯干和四肢就会变成树干,而五指和头发就会变成树枝。我的心脏将停止跳动,身体的每一个原子都将停止震动,我将永恒沉入这充满虚无的黄土高原上,就像一艘小船永恒沉没在太平洋的中央。
终于,我走出破碎的土地。每一步扬起的尘土粘在裤脚上,都让我看起来更像一位农民,或是一棵树。鸽子们在我的头顶盘旋,它们想要栖息在我的身上吗?
回到镇上,我从天上掉了下来。
这样的经历,是我所热烈渴望着的。我热切盼望着自己走在空旷的田野上,身旁是只属于我的安宁。我得以收获心灵上的宁静,思想上的空灵,我可以安静地待上两个小时而不感到无聊,因为我正与自己的灵魂交谈。
而我的故乡 —— 我所热爱着的黄土地呀,我们之间的故事,一个下午就能讲完。你是如此无情地剥夺了我的童年回忆,可你又是如此无私地给予我洗涤心灵的机会。当我们再次相见时,你还会是老样子吗?当我远游在外思念家乡时,又该如何安抚我这和你一样支离破碎的心?
三月二日至三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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