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空的孤独回转
——评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
近几十年来大家都在说文坛凋零,当代文坛是否真的凋零,我当然没有权力也没有能力评价。但就我个人的感官而言,中国当代作家的书至少是很好读、很吸引人的。王小波、残雪、莫言、陈忠实,一大批优秀的作家给我们带来了许多优秀的作品。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是他讲故事的登峰造极之作,也是和莫言的《蛙》一起拿到茅盾文学奖的“明星作品“,更是被誉为”中国的《百年孤独》”。作为爱读故事爱跟风的狂热马尔克斯爱好者,我某一天理所当然地拿起了这本书。
时空和叙事的回转
”孤独“并非一个充满新意的题材,这种人类作为群居动物最基础、最朴实的情感被一代代作家用不同方式不断解构。中国当代作家如史铁生、陈忠实都对这一主题有着很深的理解和表述。在我看来,《一句顶一万句》中”孤独感“的表达直接来自于时空的变迁和文中人物命运的回转。
时空变迁是孤独的基本表现形式。在小说下部《回延津记》中,牛爱国时隔七十年回到延津寻找祖父吴摩西的踪迹,普通延津农民的一切生活似乎都没有改变。当地人给牛爱国指着过去吴摩西生活的痕迹,但牛爱国终究和前人相隔着无法跨越的时空,这种因时空变幻而求之不得的悲怆情感为孤独感的表达提供了巨大的张力。几代人因孤独而离家寻找精神解脱,而又因离家带来的时空错位留下了更大的无可消解的孤独。
姜罗马也是爱说话,指着现在的延津,给牛爱国讲解七十年前的事情。到西街一个地方,告诉牛爱国这是当年吴摩西和吴香香蒸馒头的家,现在成了一家酱菜厂;到了北街转盘处,说转盘西北角,当年是意大利神父老詹的教堂,现在成了“金盆洗脚屋”;到了东街桥下,说这里当年有吴摩西挑水的井,现在成了一个卷烟厂;回到南街,指着姜素荣杂货铺旁边的剧场,说这里当年是吴摩西大闹南街的地方,当年的一个碌碡,现在还戳在剧院门侧。姜罗马对这些事也是听说,这些事在延津只剩姜家知道;牛爱国既对现在的延津不熟,也对七十年前的延津不熟,听后,也理不出七十年前这些事的来龙去脉。
宿命是孤独感的另一来源。而宿命在时空变迁的基础之上,依赖叙事回转得到表达。小说的整体结构是一种典型的后结构主义文学的写法,不同人物穿越时空的相同经历深化了孤独的内涵,带来了一种文学上的”内互文性“。上下部的大标题《出延津记》和《回延津记》暗示着中国人在黄土地之上逃脱不得的宿命般的一生。 小说中的一切如斗气、离家、偷情,似乎都是生活正常轨道的偏离,但每个人物却都被命运的红线拴牢,身体力行地证明着宿命的回转。
牛爱国想起妈曹青娥活着的时候,给他讲她爹吴摩西的故事。当年曹青娥还叫巧玲的时候,她娘吴香香跟银匠老高跑了;吴摩西和巧玲去找吴香香和老高,就是假找。没想到七十年过去,自己也成了吴摩西。两个出门假找的人,一个是曹青娥的爹,一个是她的儿子。
说与不可说的矛盾
存在主义哲学中,孤独不仅意味着人与人之间亲疏关系上的梳理,也意味着人精神与现实环境的割裂。书中人物因来自”说不着”的孤独而离开故乡,寻找可以帮助自己挣脱孤独的人和事,但最终都陷入更深层次的孤独无法摆脱。这本质上是因为来自“说“的精神需要和”不可说”的社会需要之间的矛盾。牛爱国酒醉时的胡言乱语,是他宣泄现实生活苦闷的一种方式,也是他“说”的精神需求;但因他人听过之后的传播和曲解,却不得不提刀上了其他人家,这是他“不可说“的社会需要。
乡土叙事是当代中国文学的鲜明特点,《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等作品一来在文化上与中国读者有距离,二来孤独的主体也与中国农民处于不同的阶级。刘震云想写的是属于中国劳苦大众的孤独,他们每一个个体的精神世界并不能在社会上掀起哪怕一丝波浪。这种矛盾小到仅在家长里短,仅在人心的”疙瘩"里,但却是一种属于一群人无法逃避的凌迟式的精神孤独。
说话办事,一方总想着另一方,就没了自己的心思。没自己的心思倒没什么,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出自自己内心,而是为了给别人看,牛爱国突然觉得没了自己。自己没了,自己的心思也没了,那牛爱国成了谁呢?
情感和逻辑的错位
错位的美学是本书中独特的一种审美价值。小说中的”错位”主要体现在情感和逻辑上。情感上,一对对人物之间的冲突并不发生于某两社会阶层的矛盾之中,更不映射在某一宏大的历史背景之下,而仅仅是一种“说不着”的矛盾。
小说描绘了一幅广阔的中国农民群像,也顺带着描绘了其中错综复杂形式多变的人物关系。老杨把老马当好朋友,老马却看不起他;杨百顺只想找个吃饭的活路,老詹却想将他发展为忠实信徒;老裴的爹是老实人,而老裴的娘则是“不讲理“……这一一对对的矛盾映射出社会普通个体之间情感的错位。这种关系愈复杂,情感愈丰富,错位带来的美学效果就愈强烈。
除了人物关系上的情感错位,自我认同上个体内心的逻辑错位在小说中同样突出。书中的每个人物都怀着自己的疑问和矛盾”凑合”着生活,杨摩西和牛爱国一辈子都在寻求自我排解和自我认同的路途中迷失。当每个角色都在追寻、错位、放弃之间重复,故事就慢慢添上了荒诞的色彩,但又慢慢贴近于读者的现实生活。放大了看是人们错位的一生,放小了看是一生中无时无刻不在内心中上演的挣扎和愁肠百结。
第一句是: “话是这么说,但不能这么干。” 第二句是: “事儿能这么干,但不能这么说。” 第三句是: “要让我说,这事儿从根上起就错了。”
另:宗教叙事
《一句顶一万句》的宗教叙事不重要但很突出,老詹这一形象对于小说的背景是典型的“他者“形象,基督教在这片土地上的有限救赎作用和历史见证作用是当代小说常提起的,例如铁凝的《笨花》中的山牧师,也以类似的形象出现。另外,”吴摩西“的名字,《出延津记》的书名,这些都和《圣经》有一定意义上的互文意义,值得进一步探究,这里不再赘述。
总结
读完书后,刘震云的这部作品和《百年孤独》是否有互相比较的意义,我持怀疑的态度。这两部作品毫无疑问都以孤独为中心,但在各自的文化框架和叙事背景下展现着的是不同的孤独主题。相比之下,所谓”中国的《百年孤独》“,更像出版商卖书的噱头。
总而言之,这是一本讲故事的佳作,隐藏在大量角色乡土生活中的时空变迁、矛盾、错位都带来了极佳的审美体验,也给人以关于”存在“的思考。平实的孤独之下,我们也许只能永远保持迷茫且无法解脱,但终究会在不断的寻找和回转之间感受到生命的意义。作家在书中呈现了这一切,这便是文字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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